古言在要搬走的最后期限见到了倪天。
和第一次在烧烤店醉生梦死的模样不同,倪天剃干净了胡子,也理了个头发,换了件整洁的衣服,面色凝重地坐在古言的对面。
东西差不多都搬完了,这边没有拿来款待客人的东西——毕竟二人这两天全靠打地铺睡觉——胡杉只好不好意思地赔了个笑。倪天感受得到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寻常的气息,那绝不是他这平凡人努力就能培养出来的气质。自己和大多数人一样,符合社会学里的描述,是那一大群中间的人,平凡普通,不至于生于寒窑,也终生无法奢望金碧辉煌。
真坐到了古言的对面时,倪天反倒不会说话了,肚子里准备的腹稿一股脑忘了个干净,只被她那双摄魂的眼神要勾了去似的。那不是传递男女间暧昧讯息的眼神,像是某种能令人收敛的气场透露了出来,让人不自觉坦诚相待,老实收敛。
古言放松地伸了个懒腰,转转脖子,好像没怎么当回事。
“找我?”古言难得的声调俏皮,似笑非笑,转着眼球像个小女生的模样。
倪天搞不懂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性子,虽然他们俩加上这次也才一共见过两次,连熟悉都谈不上。可一前一后两幅面孔判若两人,实在叫他捉摸不透,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对她。
古言却像习惯了有人对她露出这个表情似的,静静地享受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倪天奋力地去回想那晚的情形,虽然古言和周祈两人是朋友,看上去没有地位高低之分,但周祈明显气势居于古言之下,不如古言镇定。
幸好倪天经过这两天的遭遇,对于世界上有些事情有了新的认识,有了一定的接受度,这么想着,心里的思绪也不再那么复杂了。今天既然前来,那该干什么就还干什么。
“我觉得很不公平。”他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但受到烟酒污染过的音色始终沙哑难听,他自惭形秽,又无可奈何。
“那天晚上之后,第二天我翻包的时候发现了你留给我的名片。”那张被古言以整理背包之名藏进去的名片,有幸在第二日就被发现,“一开始我没打算来,觉得就是普通推销业务而已。晚上我又出去喝酒了,因为我还剩点钱,想着什么时候花完什么时候就不活了。”
古言没有插话,静静地听着他自我阐述。
“想不到的是,我又在老刘的店子里遇到你朋友了。”
“她叫我去死。”倪天轻描淡写道,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生死之事。
古言还是没有反应。
“你也要叫我去死吗?”
古言忽地笑了。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点着最鲜艳的唇彩,如同一朵绽放在河桥边的引路之花,红得滴血。她像一个古老神秘的传说,吸引着人走向归处。
“你自己呢?想死,还是想活?”古言以一种极其魅惑低沉的声线反问倪天。
他想过死。不止一次。
他身上一道道伤痕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在绝望的人间痛苦地挣扎着,急速地喘息,即使他得到周围人的同情怜悯,他也挽不回曾经的自己。经历了那么多事以后,他再也不相信这世上冥冥之中会有鬼神庇佑之谈,他前半生行得正坐得直,却落了这么个下场。
“你也不想救我?”倪天略感惊讶。
古言理理头发,“那我何必要把名片给你呢~但是,只有你能救你自己,我是救不了你的。”
“我不信鬼神。”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
倪天没工夫和她继续玩文字游戏,他几乎因为周祈的话坚定了信念,是老刘在生死关头拉了他一把。他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会存在古言这样的工作,它究竟有何意义,为何而设。就像上天给人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藏在云端之后轻睨着蝼蚁般的人群,看他们为了生活翻滚、斗争,像个小丑一样满足上天几乎变态的欲望。再故作怜悯告诉人,你的生死还可以变化,要不要来一场赌局。
倪天什么都不信,他不信周祈,他才不信什么“有价值地去死”,死了就是死了,这辈子的痛苦或许会随着身体上的伤疤化作下辈子的胎记继续烙在他的身上,然后让自己的下辈子在无端的悲伤空虚中度过。而这一切,他都不得而知,他不知道死了之后会不会去到传说中的地府,那里又有没有故事里的孟婆。要是他没有那一碗汤,那么来世的他到底是记得这辈子的事比较好,还是忘了比较好?
最起码这一世,他是没有带着上一世的记忆来的。上一世或喜或悲,或富或贫,与这一世的他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现如今的他,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
“我从老卢那里,听说了你的事。”
既来之,则安之。他已经鼓起了他全部的勇气。
“虽然我在那位周小姐那里已经听她介绍过你了,但我还是怎么都不相信。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玄乎的事情,物质决定意识,世界是物质的世界,这是我读书时背烂了的话。”
古言给了他个继续的眼神。
“我总感觉你们要害我,说不定要带我进个什么组织。可是老卢告诉我,不是这样的。”
“老卢,叫卢德年是吗?”
听着倪天小心翼翼地疑问,在收到他无比热切期待得到回答的眼神后,古言露出了一个在倪天看来颇为慈祥的微笑。
“没错。”
往来案件数量之多,古言并不能将每个人的名字和故事都熟记于心。起先什么事都是古言一人亲力亲为,那时自己记录倒还记得清楚。到后来有了胡杉,她工作轻松多了,也不用凡事都要自己来记了,所以被引人和背后的故事她也印象模糊了,只有部分还那么深刻。幸好胡杉时常整理,从而不至于遗漏忘记。
“他……真的差点就要死了吗?”倪天试探性地问着。
古言点头示意。从倪天的话里她可以知道,老刘已经把他自己的经历告诉倪天了。但说的内容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倪天自己怎么想。
“我没想过,老刘居然……”
古言的思绪顺着他的言语回到那个夜晚。老卢,卢德年,一个曾经于三十四岁那年中年丧妻亡子的不幸男人。古言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深夜小巷的垃圾桶边,那个年代她只能借着月光依稀辨认出人的轮廓,他面朝下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古言看惯了世间百态,对此习以为常。本以为会就此擦肩而过,却在身后听到一声微弱的声音:
“救、救救我……”
古言止步,回头看见他周围散落的碎酒瓶块和晕开的鲜血,血腥味混合着垃圾桶里的腐臭味弥散在幽蓝色的夜晚。凌乱的血鞋印证明这里刚刚结束一场争斗。
“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一个自暴自弃的男人,由众人的怜悯一步步走向被唾弃。这个社会根本没那么多人站在你这边,同情你的人有多少是好事者,有多少又是一时兴起。当舆论风波过后,你仍在浑浑噩噩,他人只会瞧不起你。
古言完成了她的一桩工作。
人情冷暖,在那个黑夜里,卢德年把它看得透彻。好在他本性善良,没有因此对生活失望。他记住了有人落井下石一瓶子砸在他身上的冷漠,也没忘记有人把他从地狱边上拉了上来。尽管那个人把它叫做工作,可刘德年却把她记做了一辈子的大恩人。
卢德年的经历,其实比倪天好不了多少。
倪天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和动摇。古言和胡杉安静地听着他一丝一丝剖开自己的内心,听着又一段活在世上的悲苦:
倪天的前半生,走着和大部分人一样的路线。在普通家庭里出生,读书毕业,进入一家还算满意的公司,过着平凡的社会人两点一线的生活。工作内容重复无聊,好在他有一位两情相悦的妻子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他才有了坚持下去的信念。他们省吃俭用,只希望有一个安定的家,不用再飘摇。所以不断努力地工作,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不再跟着他吃苦。
他曾经想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让她的家人不后悔把她嫁给他。
今年他升了职,在升职宴他骄傲地带着他的妻子出席,他瞒着她买了她偷偷喜欢了很久的小礼服,那件昂贵精美的礼服在她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一举让她成为了整个宴会上最美的女人。同事们都说,他娶到她真是有福了。她笑得如花绚烂,说嫁给了他是她最大的幸福。
升职提薪,他拿着攒了多年的积蓄付下了本市高档小区的首付。未来的日子,他要给她一个现代童话般的家。
在旁人看来,他们的确苦尽甘来。而他们,也以为自己会永远幸福下去。
自从升职以后他的工作更加忙了起来,时不时就要出差,而妻子又怀孕了,长辈在外省又不便过来,于是在上司的好心推荐下他为妻子招了个月嫂,价格实惠,做事认真勤快。
他不知道他的黑暗童话从这里开始书写。
倪天,一个今年年底要满36岁男人,妻子已经32了,明年三月是她的预产期。
他的妻子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他的双胞胎孩子也是。
他出差回来后,家早就不是家了。迎接他的是焦黑的家具和灰黑色的墙面,以及他最不愿面对的,白线描绘的死者轮廓。冰冷的白色在一片黑色中亮得扎眼,他的身子战战巍巍,一路蹒跚地走到所谓的第一案发现场。他脑子里顿时空白,但又重得怎么都抬不起头来,他四肢止不住颤抖,摇摇摆摆地瞬间瘫坐在地上。
他的家,怎么会用“案发现场”这么冷血的词来称呼。
他像个被丢弃在废墟里的破布娃娃,失去了带他走的主人,失去他的全部。房子里焦炭的气味还没有散去,他一言不发,任由这种味道侵入他的全身。这种气味和他曾经的家完全不一样,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他的家里没有人了。
他终于明白,梦寐以求的安定破碎了。
他没有家了。
“我可能,一开始的努力方向就是错的。要不是我升职宴带了她过去,把她打扮得那么漂亮,那个老东西压根也不会看上她。”
这个世界真的很不公平,古言曾不止一次想过,总是受害人在忏悔,而施暴者一方却很少从精神层面上受到相应的惩罚。而犯错的一方,根本就不是受害者。更何况,美丽从来就不是错,女性何必要为此买单?
倪天的上司见到他妻子后一直久久不能忘怀,他各种对倪天示好接近倪天,又时常把他派出去出差。甚至于,倪天家的保姆也是他上司插到他们家里的人。他安排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满足他的色欲,在保姆的协作下上司成功趁倪天出差时进去了他的家。上司不顾倪天妻子怀有身孕,强占了她的身子,又以倪天的工作相要挟。精神和肉体的打压之下她逼近了崩溃的边缘。
“太太可要看好身子,明天张总还会过来的。”
“太太还想跑到哪里去?太太可是怀着孩子的人。有我在,不会让太太离开这房子一步的。”
“太太!手机我已经藏起来了,免得有辐射伤到肚子里的孩子呢!”
次日,上司果然又来了。她抵死不从,一推二搡中不幸流产。
自此,她彻底地疯了。而倪天,还被封锁着消息留在外地。
而上司,并没有停下侵犯的进程。
她一把火烧了自己的房子,烧死了保姆,也烧死了她自己。
一切,都结束了。幸福的家庭,也在火焰中付之一炬。
倪天借酒浇愁,他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全部希望。他反复自残,以为肉体上的痛苦能给他带来解脱,然而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过往的悲剧。
倪天长舒一口气,站了起来。
“你要走?”古言问道。
他默默地点了头。
“你不是来引行的?”古言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估摸着以他现在这个状况也熬不了多久了。
“你们这个引行事务所,难道不是做情感咨询的?换句话说,也叫情感垃圾桶把。我把心里压着的话都吐完了,也该走了。今后是死是活跟你们没一点关系。”
“我不相信你们的说辞,你救过老卢,肯定是给了他生活的希望,然后路人送他进了医院。我不信鬼神,因为鬼神在我老婆自杀那天,没有站在我们这边。要是真有这些邪门的东西,为什么他们分不清善恶,为什么他们任由坏人猖獗?”
古言一时无言。她听了太长的一个故事,却不能为这个故事做点什么。她知道再如何向他说明他都听不进去了。
“我走了。”
“……你的自由。”良久,古言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目送着倪天离开,胡杉在古言身后小声提醒:
“如果是咨询,是要收费的。”
“……今天周末,不营业。”
倪天走了,留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个理由没有了。“收拾行李,我们该走了。”古言潇洒地走在胡杉的前面,步子迈得轻快,从身后看不出一毫情绪。
引行或者不引行,那本就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死或生,引行官不过是个引行人,路,还是要靠自己来走。
倪天的未来与古言无关,他不过是众多过客而已。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卢德年,能在大落之后站得起来,也有像倪天一样的人,归于覆灭。如果生命没有了支持下去的理由,离开说不定才是最好的选择。
从白昼到黄昏,日渐西山。路上的车辆开始稀少,烧烤店的桌椅又摆了出来。
夜晚,属于每一个不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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